雖千萬人,吾往矣。——《孟子 公孫丑上》
孟子在中國,是個家喻戶曉的人。
太多的故事,成語,熟語,常用詞,寓言,典故來源于他。孟母三遷,五十步笑一百步,緣木求魚,寡不敵眾,歡樂,嘗試,深造,教育,撥苗助長,無敵于天下,天時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,齊人有一妻一妾,大丈夫,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不言而喻,杯水車薪,專心致志,盡信書,不如無書,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,不孝有三,無后為大。
先秦諸子,《孟子》的語言風格平白淺易,曉暢爽利,最接近現(xiàn)代中國人的口風和語氣。
但孟子,是中國思想史上最難說清的人。
秦漢到隋唐,孟子基本處于冬眠沉寂的狀態(tài)。起初,還有漢文帝把《孟子》和《論語》等書,作為博士讀經(jīng)的輔導材料。漢武帝起,《孟子》被清理出皇家體制,《論語》則漸漸升上經(jīng)的地位。孟子生前,能言善辯,好辯成名。死后,荀況《非十二子》,把孟子說得一無是處。王充寫《刺孟》,逐條批駁孟子學說。再往后,批評之聲,也寂滅無聞。千年長河,除了兩三位有心人,對《孟子》做過些簡易注釋,孟子,已被人徹底遺忘。
唐宋輪替,風云驟起。
經(jīng)韓愈、王安石、二程、朱熹等完全不同類向之人的共同推擁,孟子一步步重返主流社會舞臺。北宋起,延及元明清三朝,孟子,以孔孟之道之名,超越五經(jīng)和孔門諸氏,穩(wěn)坐亞圣之位,開始“對中國思想史無可形容的影響”(黃仁宇《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》)
這種尊崇和影響,與《孟子》書中,那些觸目驚心的話語(君之視臣如土芥,則臣視君如寇讎;視刺
把孔孟擺放在神龕中央的儒學,一向標示自己溫柔敦厚,溫文爾雅,溫良恭儉讓,一副中庸之道的模樣。但孟子,時時處處激情澎湃,無所顧忌,說盡狠話,一點也不中庸,反倒有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架勢,動不動就“舍我其誰”。
這樣一個哪咤鬧海,孫猴子鬧天的角色,怎么就成為北宋以后歷代王朝,正統(tǒng)社會代表,甚至一維性的思想,所謂“家孔孟而戶程朱”,備極尊寵殊榮。
時至近代,更有不斷的文人學者,從《孟子》書中,找到“民本”與“民主”。孟子,儼然又成為新時代的思想先驅(qū)。
從封建帝王的“枕邊書”(康熙說,非朱子《四書集注》,則不能治萬邦于衽席),到對抗暴政的預言、響箭,這是怎樣的跨越與詭異。
伊川程頤曾說:孟子有些英氣。伊川這話是從負面來說的,因為“才有英氣,便有圭角。英氣甚害事。”(《四書集注 孟子序說》)但在旁人看來,說孟子有些英氣,這英氣,多少含有英雄之氣的意思。孟子是英雄嗎?如果是,那是什么樣的英雄?是某家某姓的英雄,還是獨立不倚的英雄,抑或是敵我共敬的英雄?假如孟子是英雄,這樣的英雄,又隱含著怎樣的令人不安?因為,從一種對立,或變化的眼光來看,此時(地)的英雄,也許正是彼時(地)的禍端。
孟子,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。
一、 孟子,是個很不好說話的人
孟子,文章寫得很漂亮;但人,卻著實的不好說話。
《孟子》開篇第一句,是梁惠王以一種美國式的招呼,對孟子表示歡迎和發(fā)問;但孟子顯然是有備而來,一揮手,就把老朽的梁惠王擋到了一邊。緊接著就是一陣噼里啪啦、義正詞嚴的說教。最后,以一個干凈利落的太極八卦收尾句式:王亦曰仁義而已矣,何必曰利?結束了自己在魏國的初次登臺亮相,和跟梁惠王的第一次會晤。
一遍《孟子》翻閱下來,我懷疑這個梁惠王,還有《孟子》書中寫到的那幾位大小國王——隱身不見的齊威王和純屬一流氓的
孟子見梁惠王。王立于沼上,顧鴻雁麋鹿,曰:“賢者亦樂此乎?”——這個白癡般的梁惠王,大概屬于那種典型的沒事找抽型,你想孟子能對他說出什么好聽的話?從《詩經(jīng)》說到文王,從文王說到亡
孟子在魏國這么說話,到了齊國,照樣讓人下不來臺。齊宣王,戰(zhàn)國時期最多稀奇古怪故事的國王,鐘無鹽、濫竽充數(shù)、稷下學宮等經(jīng)典掌故,都跟他有關。齊宣王對孟子倒也算恭敬客氣,但孟子顯然不滿于此,孟子的目標是要行王政,齊宣王沒有能力(或不愿)做到,孟子便一肚子不平氣。某日,孟子以慣用的擅長手法,設套一步步引誘齊宣王“入彀”:有人外出,把老婆孩子托給朋友照看,回來時看到老婆孩子餓得皮包骨,凍得瑟瑟發(fā)抖,這樣的朋友該拿他怎么辦?齊宣王說:絕交。孟子又問,最高法院的法官,管理不了縣鄉(xiāng)里的法官,該怎么辦?齊宣王說,撤了他。孟子又問:那如果國家治理不好呢?齊宣王扭頭向天,王顧左右而言他。
孟子跟誰說話,都是這般劍拔弩張,銳氣逼人;如果他偶爾不說話,沉默起來,就更讓人忐忑不安。
孟子為卿于齊,出吊于滕。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。王驩朝暮見,反齊、滕之路,未嘗與之言行事也。公孫丑曰:“齊卿之位,不為小矣。齊、滕之路,不為近矣。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,何也?”曰:“夫既或治之,予何言哉?”(《孟子公孫丑下》)
這里的王驩,是齊王寵信的一個親信,正派的孟子最看不上眼的,就是這種人。倆人同到滕國去吊孝,回來的路上,孟子愣是對作為公差副手的王驩一言不發(fā)。同行的弟子公孫丑,大概覺得這氣氛實在憋得人難受,也有點看不過去,就問老師干嘛對副使一言不發(fā)。孟子怎么回答:這不什么事都結了嗎?我還說什么?這口氣,這個性,這脾氣,能不把人噎死?
孟子在齊國費盡心機,折騰一番,全被齊宣王這個無厘頭國王,嘻哩哈啦化于無形。孟子知道一切都白費了,收拾行裝,離開齊國;回家。途中,孟子在宿這個地方,連住了三晚——他在等齊宣王回心轉意,請他回去。結果,齊宣王沒等來,等來一個懵懵懂懂的后生仔。這后生仔大概覺得孟子還算是個人才,準備替齊王勸孟子回頭。誰知正襟危坐,說了半天,孟子卻靠在茶幾后面睡著了!青年很生氣,孟子起身,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一頓連教訓帶解釋,把個多管閑事,又不清楚自己斤兩的年青人,打發(fā)了。
孟子的難與人言,最典型的表現(xiàn),是他招收弟子的苛刻條件,即所謂“五問不答”:自以為地位高的,自以為了不起的,自以為年長的,自以為曾立過功勛的,自以為有交情的,這五類人的求問,一概回絕。連跟孟子交情甚厚的
從孟子身上可以看出,越有口才的人,越不要輕易地去親近他,以為一定能相談甚歡,沒準還沒攏邊,就已被他定下的“條律”給反彈回來了。
二、 皇帝們看中了孟子的哪一點
孟子身后的命運,跟皇帝緊密相聯(lián)。
先說個故事。
兩宋之際,有個晁說之的文人,站隊站在司馬光一邊,對孟子說過些不禮貌的話,到告老還鄉(xiāng),去向皇帝辭行;當時的皇帝,就是殺了岳飛的宋高宗趙構,撇撇嘴,說道:是嘗著論非孟子者,孟子發(fā)明正道,說之何人,乃敢非之!——就是那個寫書說孟子壞話的家伙吧,孟子給我們指明了光輝大道,這晁說之算個什嘛東西,也敢說
說說都不行,孟子有何神道,能得到皇上如此呵護、寶愛?
如果單看《孟子》原文,孟子顯然是個很不安分,對
這不整個就是一“刺頭”嘛;更別說他還講了那么多十惡不赦的欺君之語,這么個“逆賊”,怎么會成為皇上的尊寵對象?皇帝們究竟看上了孟子的哪一點?
我大清著名的康熙帝,為這個謎團的解開,指出了一條路徑:至于孟子,繼往圣而開來學,辟邪說以正人心,性善仁義之旨著明于天下,此圣賢訓詞詔后,皆為萬世生民而作也。道統(tǒng)在是,治統(tǒng)亦在是矣(轉引自陳寒鳴《康熙帝與清初廟堂儒學》)
這段話的重要性,要稍稍調(diào)理一下。
表面看來,康熙贊美孟子,是說他私淑孔子,接上了孔子學問的香火;又讓他自己的后面,多了一長串自封嫡傳的徒子徒孫。當然,還有他的性善論,行仁義,這是每回說起來都必不可少,非說不可的。但實際上,這都是些綿上添花的玩意,也不說全沒用;既然人性本善,那也就是說咱大家都是好人,呵呵。但那些謀反篡逆之黨,男女偷情之徒,寡廉鮮恥,“性”之不善,是肯定的了;所以,也就肯定不再屬于“人”之列;所以,將他們滿門抄斬,浸籠沉塘,也就是理所當然,理直氣壯的了。
但這些都是裝飾面。
皇帝們真正看中孟子的地方,緊緊抱在懷里不撒手的,在下面。
第一,道統(tǒng)在是,治統(tǒng)亦在是矣。這是尊孟原因的第一緊要處。
古往今來,古今中外,這世界上所有的政權,都先天性地深知政權正當性的重要。——那些過于相信槍桿子(硬把子)的除外。就說宋以后的五代皇朝,元、清是異族入主中原,政權正當性解釋首當其沖,是革命的首要問題;宋朝靠陳橋兵變起家,為了杜絕別人依葫蘆畫瓢的危險,肯定要特別說明,惟有俺老趙家,才有坐龍庭的福分;朱元璋從一個臭要飯的流民,搖身一變?yōu)槿f人之上的天子,要是天底下個個臭要飯的,都想一嘗黃袍馬褂的滋味,那還了得?所以,得跟天下人說清楚了,雖說孟夫子說人人可以為堯舜,但你可千萬別當真(也沒人當真);這五百年必有王者興,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當?shù)闷鸬?。天早就為俺趙氏(孛兒只斤氏、朱氏、愛新覺羅氏)定好了座位。別人焉得染指?像孟子先前說的,“由堯、舜至于湯,五百有余歲。……由湯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歲。……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歲”(《孟子 盡心下》)全都已經(jīng)預定好了,只等我們的屁股坐上去就是了?!端疂G》里的排座次,也早已在石碑上刻好。
第二, 辟邪說。
孟子之所以能成名后世,主要原因之一,是孟子特別能說,有一條特別能戰(zhàn)斗的舌頭。孟子跟人說話,基本上就是一場小型的、緩激程度不等的戰(zhàn)斗。而在孟子一生,大小難以計數(shù)的戰(zhàn)斗中,最重要的一次戰(zhàn)役,是痛罵楊朱、墨子無父無君,是禽獸也(《孟子滕文公下》)
無父無君,是禽獸也。我猜想,后世帝王,看到《孟子》書中的這八個字,一定有種六月飲冰,心花怒放的狂喜。一言能當十萬兵!“人莫大焉亡親
就憑這兩條(這兩條,是憨厚恭謹?shù)目鬃铀鶝]想到,至少是沒說得這么痛徹鮮明),孟子還不成為皇帝們心肝尖上的蜜兒?中國那些主體、代表、核心、主流的文人士大夫,不是哭著喊著,要維護孟子的圣人地位,不惜肝腦涂地,以身相殉嗎?(明洪武年間,有個叫錢唐的,慷慨陳言:“臣為孟軻死,死有余榮!”)——沒那么嚴重,我不要你們死,我要你們死干什么?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;既然你們都說孟子好,俺也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,一箭數(shù)雕,何樂而不為。當然,假如孟子看到皇帝們?nèi)绱死斫饧雍駩?,真的跨越千年,活生生地跑到眼面前來,并且舊習不改,自以為是,口出狂言,那就又另當別論。朱無璋就曾經(jīng)臉色很不好看地勃然大怒:“使此老在今日,寧得免乎!”意思是,這老東西要是活到今天,非把他剁了不可。
但這樣有失身份的話,五朝一千年的列位皇帝,只有朱元璋說過。而且,之后,朱皇帝很快就幡然醒悟,知道自己錯了。一切遂又全然恢復原狀。我想,在朱元璋猝然心動,猛然醒悟的剎那,那張看上去有點尖嘴猴腮的臉上,一定滑過一縷彤云;然后,他自顧自地笑了。
三,孟子:中國知識分子的原型與路標
司馬遷寫《史記》,把孔子放在跟王侯并列的世家,單門獨戶弄了8000字,又另給孔子門徒單弄了6000多字。輪到寫孟子,老遷把他和騶衍,淳于髡,慎到,騶奭,荀子,墨子等一干名人,胡亂堆在一塊,總共給了2000字。給孟子的,只有區(qū)區(qū)的200字;據(jù)說,還錯了好幾處。
此外,孟子生平行跡,資料幾無。
只劉向《列女傳》和《韓詩外傳》有一鱗半爪;那是寫孟子他媽媽的。
但我覺得,孟子,是中國第一位具有現(xiàn)代精神氣質(zhì)的知識分子,中國知識分子的原型。后世眾多形形色色疑似孟子者,都是孟子身上的毫毛變的;手臂,腮幫子,或別的什么部位的毫毛變的。
孟子為中國知識分子,樹立了第一塊碑石和路標。
這塊碑石和路標上寫著:為民請命,仗義執(zhí)言;自經(jīng)界始,尚志為事;對權勢者投以輕蔑的一瞥;能言利齒,所向披靡。
孟子以語言為干戚,向王侯卿貴們發(fā)起了逼近底線的沖擊。
孟子生活的時代,是一個不殺人就干不成事的時代;是一個搶地、搶人、搶錢的時代。孟子生前,戰(zhàn)國幾次著名的重大戰(zhàn)役已經(jīng)發(fā)生;孟子死后不足30年,戰(zhàn)國最暴烈的一道閃電,也是戰(zhàn)國的標志性事件——長平坑卒四十萬的慘劇,上演了。所以,《孟子》書中,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以下字句,就一點也不奇怪:“今天夫下之人牧,未有不嗜殺人者也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上》)“爭地以戰(zhàn),殺人盈野;爭城以戰(zhàn),殺人盈城”(《孟子 離婁上》)后來,孟子終于強忍不住地脫口罵出“不仁哉,梁惠王也!”——這梁惠王真他媽不是個東西!——為什么呢?因為他“以土地之故,糜爛其民而戰(zhàn)之,大敗;將復之,恐不能勝,故驅(qū)其所愛子弟以殉之”。——為了弄塊地皮,不但犧牲無辜的百姓,甚至連自己的骨肉,也豁出去不顧了!(《孟子盡心下》)
據(jù)
孟子的祖國鄒國,和相鄰的魯國,發(fā)生邊境糾紛。鄒國在糾紛中死30多個公務人員;鄒國的老百姓,抱臂冷眼,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,或是什么父母官,被外人活活打死,就是一動不動,坐山觀虎斗。鄒穆公一邊向孟子吐苦水,一邊討教,該拿這些可惡的無動于衷、見義不勇為的刁民怎么辦?把他們?nèi)珰⒘税?,人?shù)實在太多,殺也不容易殺完;不殺吧,那以后人人都這么效仿,那還了得?“誅之則不可勝誅,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。”孟子怎么回答的?——報應!“兇年饑歲,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,壯者散而之四方者,幾千人矣;而君之倉廩實、府庫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殘下也。曾子曰:戒之,戒之!出乎爾者,反乎爾者也。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,君無尤焉!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下》)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餓死、凍死路邊,有口氣的流浪各地乞討為生,你們卻富得流油,錢多得沒處花;那些公務人員,有誰想到過饑寒交迫、無家可歸的老百姓?你們當過回事嗎?
——三千年人世間第一等痛快語。
孟子對曾抱以很大幻想的齊宣王,有過一段苦口婆心的長篇游說,其中有“若民則無恒產(chǎn),因無恒心。茍無恒心,放僻邪侈,無不為已。及陷于罪,然后從而刑之,是罔民也”(《孟子 梁惠王上》)老百姓沒有穩(wěn)定的收入,心里就不踏實;心里不踏實,就很可能鋌而走險;等老百姓犯了事,你們動用國家機器來處罰,這就是罔民。罔,朱熹《孟子集注》解釋為:猶羅網(wǎng),欺其不見而取之也。——也就是老百姓在走投無路中犯事,然后,又在不明就里中給收拾了。
有人看到孟子對梁惠王說,何必曰利,就以為孟子只講大道理,不講錢。其實,孟子不但講利,而且講起來頭頭是道,一套一套的,深諳“周于利者,兇年不能殺”(《盡心下》)的道理。孟子的意思,是讓那些最高官僚們,成天少惦記著些銀兩,多想點怎么能給老百姓辦點人事。至于對平頭百姓,孟子倒是時常不忘,他們口袋里,是否還剩了一塊兩毛五。
自經(jīng)界始,這是孟子勸滕文公搞“井田制”用的詞;那事后來沒搞成,于是我把它搬到這來,以此說明孟子對于中國知識分子概念的初始建設。
知識分子一詞,有廣義、狹義之分。這里說的是狹義,也就是愛德華·W·薩義德所界定,或者說,所期許的知識分子。這種知識分子,在中國,是比大熊貓更為珍罕的生物。
秦-漢以后,兩千年中華文明史,我們能見到的,是一種所謂士子,或士大夫的東西。這種東西原本是體制內(nèi)的產(chǎn)存物。《孔子打劫》寫到過它的生成與衍變,也就是官與士(儒)的關系。當早先所謂的士,從體制框架的子宮內(nèi)壁上脫落,孤懸在外,中國最古老知識分子的萌芽,也就開始了。
這種萌芽,極其緩慢,極富中國特色。孟子以前(現(xiàn)今依然),最大特色,就是要重新擠回到體制子宮中去,孔子是其突出代表。老莊們則做了旁觀者,并最終選擇了放棄。至于另一些,比如稷下學宮那些“不治而議”,他們的言行,缺乏足夠的歷史代表性,簡單說,就是我們不清楚他們干過些什么。
只有孟子,性格銳利、強悍,在現(xiàn)實生活面前,無奈地且戰(zhàn)且退,一步步后撤的同時,爆發(fā)出中國知識分子第一聲尖厲、刺耳的吶喊!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領地,豎立了原始的木柵欄。
1, 知識分子身份的自覺。
中國文學史上,有所謂文的自覺、人的自覺。孟子,無意中,觸及到知識分子的自覺?!睹献?萬章上》,借口伊尹,說了這么一段話:“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覺后知,使先覺覺后覺也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。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,非予覺之而誰也?”
知識分子為民眾的先覺先導,即使在今天,也并非大言不慚的夸口;孟子時代,就更是知識分子天職意識的珍貴閃現(xiàn)。
2, 社會分工,自有知識分子一襲領地。
《孟子 滕文公上》,有一篇孟子談社會分工的對話。這是孟子平生各場戰(zhàn)役,最為酣暢淋漓,大獲全勝的一場。這場戰(zhàn)斗雖未直接涉及知識分子話題,但大門一經(jīng)確立,打開,知識分子的問題,也就順理成章,一攬其中。《滕文公下》,彭更提出:“士無事而食,不可也”,孟子便將他所售仁義,跟梓、匠、輪、輿等手藝并列,意為,別說吃你一碗白米飯,就是受讓天下,也沒什么大不了的(話說大了些)?!侗M心上》,王子墊問:“士何事?”,孟子爽快地回答:“士尚志”——知識分子,就是專門研究大道理,解決怎么做人的問題。
3, 身份自由,不可被收買。
孟子《公孫丑下》中有句:“我無官守,我無言責也,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余裕哉?”聽上去有點自鳴得意的狡黠,但要做一名知識分子,失去自己的立場,——政治的,經(jīng)濟的,思維規(guī)律的,——言為心聲,恐怕就勉為其難。同篇又言,“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?”不能被收買。因為吃人嘴短,收人手短;話一說出來,也就短了。
孟子作為一介文士,對待權貴們的態(tài)度,以及那鋒利如鯊的鐵齒銅牙,前文已有所述,在此略綴補一二?!睹献?公孫丑下》:那天孟子本來打算去見齊王,誰知裝模作樣的齊王,打發(fā)個馬仔來跟孟子說,啊呀,我病了,本來要來看你的,只好麻煩你來看我了。孟子生平最惱恨這種虛偽拙劣的表演,媽的,你屌,我更屌!你能病,我就不能???我也病了,不去了!在宋國,孟子勸宋王少收點稅,能不收的就別收了。宋王回應道,今年還做不到,由明年開始,好么?孟子氣得吹胡子瞪眼,立即打了著名的偷雞賊的比喻,說,知道錯了就趕緊改,還等來年?
如果沒有這兩點,沒有時不時讓“王勃然變乎色”的兩招,沒有“我知言”的得意和自信,以及“雖千萬人,吾往矣”的勇絕,孟子離薩義德知識分子的定義,就還差上一截。有了這些,孟子,怎么看,都應該算是非常Good 地達標了。
說起孟子的桀傲不訓,睥睨天下,下面這段話,算得上旗幟性的宣言。
孟子曰:“說大人則藐之,勿視其巍巍然。堂高數(shù)仞,榱題數(shù)尺,我得志弗為也;食前方丈,侍妾數(shù)百人,我得志弗為也;般樂飲酒,驅(qū)騁田獵,后車千乘,我得志弗為也。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,在我者皆古之制也,吾何畏彼哉?”(《盡心下》)
跟那些大人物說話,別把他們太當回事,搞得自己像個縮頭烏龜樣。他有豪華別墅怎么啦,他美女如云怎么啦,他有洋酒、房車怎么樣?他到處吃喝玩樂又怎么樣?——大爺我不尿他!
孔子說,君子有三畏,其中一畏,是畏大人;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,狎大人(《論語 季氏》)孟子說大人則藐之,何止是狎,簡直就差一口濃痰迎面唾出!
看來,兩位最親密的革命戰(zhàn)友,在大人這個問題上,還有小小分歧。
四,禍起孟軻,潘朵拉的盒子開了
有人說喜歡孟子,我對孟子,總喜歡不起來,孟子不好玩。說起好玩,還是孔子有趣些(孟子有硬幽默,但缺乏軟趣味)我在年初的一篇小文,將孔子比喻為《阿Q正傳》里的小尼姑。我覺得這個比喻,非常精彩。你看,甭管誰的一雙臟手,往小尼姑的頭頂一放,立馬就有立竿見影的哄堂大笑,或義憤填膺的圍觀效果。孟子呢,最多只能算是小D,你就是把他的頭皮摁破了,原地轉上十個八個圈,誰看哪?所以,從做事講效果的角度說,叨扯孟子,哪比得弄孔子來得有水。
不喜歡孟子,還有些別的原因。
孟子為中國知識分子確立最初的職業(yè)概念的同時,帶來了一只潘朵拉的盒子,開啟散播了中國文人知識分子特有的眾多積習。
1,“絕對真理”
“文革”中家喻戶曉的“絕對真理”,始作俑者的中國人是誰?是孟子。孟子從日益酷烈的現(xiàn)實中,步步退卻,徹底淪喪了自己在現(xiàn)實生活的全部空間,遁入純精神領域,“進化”為一名“精神戰(zhàn)士”,也就是“純知識分子”。孟子心有不甘。于是他以自己的精神,來對抗齷齪,但最后卻是它贏了的現(xiàn)實。孟子失敗得越徹底,他的精神之樹,就長得越高大,越茂盛,越精深。他在外部世界失敗的次數(shù)越多,他內(nèi)心的自信心,就越堅固,越極端。你看孟子這一輩子,干成過一件像樣的事么?沒有。但孟子說話,何其振振有詞,滔滔不絕,不容置疑,十分肯定。“圣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。”(《滕文公下》)“圣人復起,必從吾言矣。”(《公孫丑上》)十分肯定,不容置疑,加上心性為基,天命為罩,加上息邪說,最終煉就了孟軻的“絕對真理”。
2,莫非命也
信命,是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特征之一,也可以說是中國特色。中國人的信命,由來已久,但把這種意識,變成一種如煙似霧的集體心理,歷史傳承,大力分水者,始于孟子。“莫之為而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”(《萬章上》)“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莫非命也,順受其正。”(《盡心上》)當?shù)茏訕氛痈嬖V孟子,奸人作祟,魯平公不來見孟子了。孟子說,我見不了魯侯,是天意,那個什么垃圾人怎么能讓我見不了魯侯?(《梁惠王下》)——事不成,歸于天意,這種心理,后來成為中國人普遍的思維范式。
3,世間大話從茲始
都說中國人含蓄,內(nèi)向,謙虛,說這話,似乎忘記了中國人的另一種“土特產(chǎn)”——“老子天下第一”。這是一種容易生長于非理性氣候帶的“植物”,又特別容易長在知識分子這塊田地。它的肇端始祖,即是大名鼎鼎的
4, 守經(jīng)行權,萬事可為
要說孟子是個只講目的,不講手段的人,那肯定是誣蔑。孟子不止一次舉鉆洞偷情為例,說明途徑和程序的重要性。但在另一面,我們又不能不看到,孟子的途徑和程序,輕意就可以被打破。這就是所謂的守經(jīng)行權。舜娶親不告,孟子的解釋是,“告則不得娶,……是以不告”。目的(動機)正當,手段就可以隨機應變。這個權,就是今天的“具體問題具體分析”,是“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”的一個意思,各自表述。“孟子曰:大人者,言不必行,行不必果,惟義所在”(《離婁下》)這么一說,大人們倒確實是方便無礙了,行不通事的地方,就權它一下,可剩下“小人”怎么辦?再說,什么樣的人是大人,方能有任意行事的“豁免權”?“義”的憑據(jù)又是什么?——義者,宜也。適宜的,就可以?說這個權字,害慘了中國,決不是一句夸語。天下之事,何不可為?——找個合適的借口就得了。
5, 辟邪說
孟子罵楊墨無父無君,是禽獸,讓后世帝王竊笑、狂喜;成為漢代“獨尊罷黜”的先導,也開了中國意識形態(tài)領域“帽子”、“棍子”滿天飛的先河?!峨墓隆分?,孟子近乎咬牙切齒地說:“楊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說誣民,充塞仁義也。仁義充塞,則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”,把跟自己不同的理論觀點,形容比喻為帶領野獸吃人,甚至導致人吃人的慘烈。這是怎樣一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攻擊。一向出語謹慎的朱熹,在那本吾皇欽定的官方教科書里,更是籍此添油加醋,火上澆油:“蓋邪說橫流,壞人心術,甚于洪水猛獸之災,慘于夷狄篡弒之禍”——比洪水猛獸更烈,比外國侵略,顛覆皇權,殺死皇帝更壞。對于異端的仇視,置之死地而后快,還有比這更巔峰的么?有人拿“文革”為孔孟和儒學鳴冤叫屈,希冀早日卷土重來,其實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,——他們是大水沖了龍王廟。
6, 歷史任我玩
孟子精通《詩》、《書》,有人說他還精通《周易》,不是說五經(jīng)皆史么,那孟子也就是個歷史學家了。但孟子這個歷史學家,卻把朱熹這位天生的優(yōu)質(zhì)家仆,忙得滿頭是汗,不亦樂乎。因為常常要替
五,收攤別語
寫了這么長,該收攤了。
后人老喜歡把孔孟放在一塊,搞得像對親昵的小情侶似的;其實孔孟之差,直不十萬八千里耳。孟子的能言善辯,伶牙利齒,跟
孟子從來不是什么純粹的“儒家”,或儒學大師,——我再次嚴正申明:先秦以前無儒學。先秦以前,只有大鍋飯。——韓愈說孟子是醇乎醇者,我不知道他這個醇,指的是什么,反正我覺得孟子一點也不純,駁雜得很。你看《告子》和《盡心》篇里的那些句子,處處散發(fā)著老子、莊子的氣息。視刺
但孟子是中國第一個給精神一塊獨立領地,并建起原始木柵欄者,這是沒有疑問的。孟子,英雄在于精神,禍害在于精神。荀子的說“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(tǒng),猶然而材劇志大,聞見雜博。案往造舊說,謂之五行,甚僻違而無類,幽隱而無說,閉約而無解。……世俗之溝猶瞀儒,嚾嚾然不知其非也,……是則子思、孟軻之罪也”(《荀子 非十二子》),也在于此。先前的歷史、常識、知識、哲理、思想,至此激化升華,或者說,淪落變態(tài)為一種精神。
這精神在不同人手里,化為不同的物什。
它是怒火;是最后的財富;是悲憫;是無奈的宿命;是最初和最后的罌粟;是殺人于無形的奪命利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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